天籁小说网 > 历史小说 > 玉米 > 分节阅读_15
    ”其实并不是懊恼,是上了岁数的男人特有的喜上心头。郭家兴这么很幸福地自我检讨,办公室的门口突然站了一个丫头。面生得很,十六七岁的样子。郭家兴收敛了表情,放下报纸,干咳了一声。郭家兴干咳过了,盯着门口,门口的丫头却不怕,也不走。

    郭家兴把报纸摊在玻璃台板上,挪开茶杯,上身靠到椅背上去,严肃地指出:“谁放你进来的?”门口的丫头眨巴了几下眼睛,很好看地笑了,十分突兀地说:“同志,你是姐夫吧?”这句话蛮好玩的,连郭家兴都忍不住想笑了。郭家兴没有笑。站起来,把双手背在腰后,闭了一下眼睛,问:“你是谁?”门口的丫头说:“我是王玉米的三妹子,王玉秀。我从王家庄来的,今天上午刚刚到。——你是姐夫。门口的人说的,你是我姐夫。”这丫头的舌头脆得很,一口一个姐夫,很亲热了,都一家子了。分管人武的革委会副主任看出来了,是玉米的妹子,仔细看看眉眼里头还是看得出来的。不过玉米的眉眼要本分一些,性格上也不像。这丫头像歪把子机枪,有理没理就是嗒嗒嗒嗒一梭子。郭家兴走到门口,用手指头向外指了指,然后,手指头又拐了一个弯。说:“在供销社的鞋帽柜。”

    7.遮不住的羞耻

    玉秀七点多钟便赶到了断桥镇,已经在镇子的菜市场上转了一大圈了。玉秀这一次可不是来串门的,有着十分坚定的主张。她铁下心了,一心来投靠她的大姐。王家庄玉秀是呆不下去了。说起来还是因为玉穗。玉穗送给了玉秀两顶帽子,尿壶,还有茅缸,都传开来了,玉秀在王家庄一点脸面都没有了。这不是别人说的,可是嫡亲的姊妹当着大伙儿的面亲口说的,怨不得人家。尿壶,还有茅缸,现在已经成了玉秀的两个绰号了。

    绰号不是你的名字,但是,在很多时候,绰号反而比你的姓名更像你,集中了你最致命的短处、疼处,一出口就能剥你的皮。就算你穿上一万条裤子也遮不住你的羞。绰号当然是当事人的忌讳。问题是,这种忌讳并不是僵死的,它具有深不可测的延伸能力,玉秀最吃不消的正是这个。比方说,尿壶,它可以牵扯进瓶,缸,坛,罐,瓢,盆,钵,碗,瓷器,瓦。这些东西本来和玉秀扯不上边,现在不同了,一起带上了十分歹毒的暗示性,无情地揭露出玉秀体内不可告人的可耻隐秘。问题是,这些东西遍地都是,这就是说,玉秀的羞耻无处不在。倒不是玉秀多心,而是说话的人一旦涉及到这些东西,会突然停下来,迅速瞥一眼玉秀,做出说错了的样子,脸上浮上意味深长的神色。这样的意味深长具有极强的确认能力,把那些扯不上边的东西毫无缘由地捆在了玉秀的身上,静悄悄的,躲都躲不掉。一旦扯上来了,立即就能扒掉你的衣裳,让你光着身子站在众人的面前,你捂得住上身就捂不住下身,捂得住下身就捂不住上身。周围的人当然是可怜你的。出于同情,他们一起沉默了,约好了一样,一起做出没有听见的样子。因为护着你,所以没有笑出来。但是,她们的目光在笑。目光笑起来是那样地无声无息,而无声无息比大声叫骂更凶险,像随时都可以夹击的牙齿,体现出上腭骨和下腭骨相互联动的爆发力,一口就能将你咬碎。太要命了。

    玉秀扛不住。就算你有再犟的脑袋你也得把它低下去。这样的场合是防不胜防的。这样的防不胜防并不局限于外部,有时候,它甚至来自于玉秀自身。比方说,茅缸,这同样是玉秀所忌讳的。玉秀现在连解手、大便、小便、倒马桶都一起忌讳了。忌讳越多,容得下你的地方就越少。玉秀怕上茅缸,大便怕,小便也怕。每一次小便都带着自作自贱的哨声,听上去特别地不要脸,太不知羞耻了。玉秀只能不上茅缸。但是做不到。玉秀只有偷偷摸摸的,上一回茅缸就等于做一回贼。玉秀白天憋着,夜里也憋着,好几次都是被解小便这样的恶梦惊醒了的。玉秀在梦中到处寻找小便的地方,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无人的高粱地,刚刚蹲下来,却又有人来了。她们小声说:“玉秀,茅缸。”玉秀一个激灵,醒了。到处都是人哪。哪一个人的脸上没有一张嘴巴?哪一张嘴巴的上方没有两只笑眯眯的眼睛?

    最让玉秀难以面对的还是那几个男人。他们从玉秀身边走过的过程中,会盯着玉秀,咧开嘴,很淫亵地笑,像回味一种很忘我的快乐。特别地会心,你知我知的样子,和玉秀千丝万缕的样子。一旦来人了,他们立即收起笑容,一本正经,跟没事一样。真是太恶心了。玉秀心里头其实也有了几分的数了,知道他们和自己有过什么样的联系。因为恐惧,却更不敢说破了。他们当然也是不会说破了的。这一来玉秀和他们反而是一伙的了,共同严守着一份秘密,都成了他们中的一个了。

    好在玉秀现在还算自觉,没有很特殊的情况一般是不会往人群里钻的。这样心绪是安稳一些了,人却寂寥了,相当地难忍。玉秀到底风光惯了,终究耐不住。只能和村子里最蹩脚的丫头们交往了。那些丫头平时没有什么人搭理,要不家里的成分不好,要不脑子里缺根筋,要不就是疯疯癫癫的。总之,换了过去,玉秀看也不会看她们一眼的。玉秀和她们混在一起,相当地不甘,甚至有点心酸。可是,既然耐不住,也只好这样了。玉秀和这几个丫头处得倒也不错,关键是,她们依然抬举玉秀,以玉秀为荣,拿玉秀当模子,做榜样,玉秀还是很称心了。她们跟在玉秀的身后,一腔一调都学着玉秀,好像找到了队伍,脸上的表情因为自豪而变得更加愚昧。在和别人发生争执的时候,她们动不动就要引用玉秀的话,拿玉秀的话做武器,向别人宣战。“人家玉秀说的”,“人家玉秀也是这样的”,口气是激烈的,有恃无恐的,当然更是不容置疑的。玉秀很有成就感了。玉秀就这个脾气,很在乎自己的影响力的,宁做鸡头,不做凤尾。做得好好的,没有料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,玉秀出了天大的丑,都闹到在王家庄呆不下去的田地了。事情出在张怀珍的身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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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8.在王家庄呆不下去了

    张怀珍的家离玉秀的家并不远,只隔了一条巷子。以前倒没有怎么交往过。张怀珍倒也不属于少一窍的那一路,人还是蛮聪明的。关键是出身不好。相当不好。怎么一个不好法,又复杂了,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。说起来张怀珍其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了,可是,说一个,坏一个。再说一个,再坏一个。媒婆想,还是门当户对吧,给张怀珍说了一个汉奸的孙子。汉奸的孙子倒是同意了,送来了一斤红糖,一斤白糖,二斤粮票,六尺布证,二斤五花肉。很厚的一分见面礼了。张怀珍断然拒绝。怎么劝都不行,母亲劝都不中用。退还了彩礼,张怀珍几乎成了哑巴,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。村子里的人说,主要还是媒婆的话伤透了张怀珍的心。媒婆丢了脸面,指着路边的一条小母狗,大声说:“就你那大腿根,还想岔开来拉拢群众,做梦呢。”张怀珍铁了心了,不嫁了,整天拉了一张寡妇脸,谁来提亲都闭门不理。不过张怀珍倒是和玉秀做起了朋友,一来一去的,谈得来了。张怀珍有玉秀这样一个朋友蛮自豪的,话也多了起来,人前人后说玉秀的好。

    这一天的傍晚张怀珍收工回来,扛着钉耙,在桥头刚好碰到玉秀。可能是周围的人多,张怀珍这一天特别地反常了,有了炫耀的意思。为了显示她和玉秀不同一般的关系,居然把胳膊架到玉秀的肩膀上来了。刚好对面走过来几个小伙子,玉秀忙着弄姿,甩了甩头发,头发却被张怀珍的胳膊压住了。玉秀说:“怀珍,胳膊拿下来。”张怀珍没有。反而和玉秀挨得更紧了。玉秀的上衣也被张怀珍的胳膊挤歪了,扯拽得一点衣相都没有了。这是玉秀很不高兴的。玉秀拧紧了眉头,说:“怀珍,你胛肢窝里的气味怎么这么重?”这句话许多人都听见了。张怀珍万万没有料到玉秀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一声不响的,拿下胳膊,一个人回家去了。

    吃晚饭的时候玉秀的灾难其实已经降临了。只不过玉秀自己不知道罢了。玉秀捧着碗,正站在巷口喝粥,突然走过来一支小小的队伍,都是五六岁、七八岁的孩子,十来个。他们每个人捏着一把蚕豆,来到玉秀的家门口,一边吃,一边喊:“哐哐哐,王尿壶!哐哐哐,王茅缸!”玉秀开始没有注意,不知道“王尿壶”和“王茅缸”的意思。但是,立即懂了。意思是很明确的。毒就毒在“王”尿壶,还“王”茅缸。玉秀端着碗,捏着筷子,只有装傻。她没法阻止人家的。孩子们的动静相当大,很快便有几个孩子自愿地站到队伍里去了,跟着起哄。队伍就是这么一个东西,只要有动静,不愁没有人跟进去。队伍越来越长,声势也越来越浩大,差不多是游行了。孩子们兴高采烈的,脸红脖子粗的:“哐哐哐,王尿壶!哐哐哐,王茅缸!哐哐哐,王尿壶!哐哐哐,王茅缸!”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,只是好玩。说的人当然是不明白的,然而,听的人都明白。这就有意思了。巷子里一下子站满了人。都是成年的人了,看戏一样,说说笑笑的,热闹非凡了。尿壶,还有茅缸,原来只是一个暗语,一种口头的游戏。现在不同了,它们终于浮出了水面,公开了,落实了,成了口号与激情。所有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。玉秀站在巷口,还不好说什么了。脸上的颜色慢慢地变了。比光着屁股还不知羞耻,就觉得自己是一条狗。这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,王家庄的天空残阳似血。玉秀站在巷头,想咬人,却没了力气,嘴里的粥早已经从嘴角流淌出来了。“哐哐哐,王尿壶!哐哐哐,王茅缸!哐哐哐,王尿壶!哐哐哐,王茅缸!”蛮上口的,蛮好听的,都像唱了。

    离家之前玉秀发过毒誓,前脚跨出去,后脚就再也不回王家庄了。再也没有脸面在这个地方活下去了。玉秀不打算和村子里的人算账了。个个有仇,等于没仇,真是虱子多了不痒。不说它了。玉秀认了。玉秀不能放过的倒是玉穗这个bi丫头。玉秀在王家庄这样没脸没皮,全是玉穗这个小婊子害的。要不是小婊子在玉秀的脸上放了那两个最阴损、最毒辣的屁,玉秀何至于这样?不能放过她。越是亲姊妹越是不能放过。这个仇不能不报。

    拿定了主意,玉秀说动就动。天还没有亮,玉秀便起床了,一手端着煤油灯,悄悄来到玉穗的床前。玉穗这个小婊子实在是憨,连睡相都比别人蠢,胳膊腿在床上撂得东一榔头西一棒的,睡得特别地死,像一个死猪。玉秀搁下煤油灯,掏出剪刀,玉穗的半个脑袋转眼就秃了,却又没有秃干净,狗啃过了一样,古怪极了,看上去都不像玉穗了。玉秀把玉穗的头发放到她自己的手上,顺手又给了玉穗两个嘴巴,打完了撒腿便跑。玉秀跨出门槛的时候终于听到玉穗出格的动静了,小婊子一定是被手上的头发吓傻了,又找不出缘由,只能拼了命地叫。玉秀的脚底下跑得更快了。跑出去十几丈,玉秀想起玉穗紧握头发的古怪模样,忍不住笑了,越想越好笑。身子都轻了,却差一点笑岔了气。玉穗这个小婊子真是蠢得少有,这么老半天才晓得喊疼。足见这个小婊子脑袋里装的是猪大肠,提起来是一根,倒出来是一堆。

    9.玉秀的心思

    玉秀在公社大院里住下了,勤快得很,低三下四得很,都不像玉秀了。玉米看出来了,玉秀到断桥镇来,并不是玉秀聪明,猜准了自己的小九九。不是。这个断了尾巴的狐狸精一定是在王家庄呆不下去了。这个是肯定的了。玉秀这个丫头,屁股一抬玉米就能知道她要放什么样的屁。玉米望着低三下四的玉秀,想,这样也好,那就先不忙把收购站的想法告诉她,再紧一紧她的懒骨头也是好的,再杀一杀她的傲气也是该派的。不管以前怎么样,说到底玉米现在对玉秀寄予了厚望,她是该好好学着怎样做人了。就凭玉秀过去的浮浪相,玉米真是不放心。现在反而好了。被男人糟蹋了一回,原本是坏事,反而促动这丫头洗心革面,都知道好好改造了。坏事还是变成了好事。

    玉秀其实是惊魂未定,心里头并没有玉米那样稳当。日子一天天过去了,玉秀的心思却一天天沉重了。出门的时候玉秀一心光想着离开王家庄,却没有思量一下,玉米到底肯不肯留自己。万一玉米不松这个口,真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。这么一想玉秀相当后怕。形势很严峻了。问题是,玉秀要面对的不只是玉米,还有郭家兴,郭家兴的女儿郭巧巧。这一来形势就更严峻了。

    不过玉秀很快就发现了,决定自己命运的并不是玉米,而是郭家兴,甚至可能是郭家兴的女儿郭巧巧。别看玉米在王家庄的时候人五人六的,到了这个家里,玉米其实什么都不是。屁都不是。这一点可以从饭桌上面看得出来的。吃饭的时候郭家兴总是坐在他的藤椅里头,那是他固定不变的位置,朝南。吃饭之前总要先抽一根烟,阴着脸,好像永远生着谁的气。郭巧巧又不同了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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