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老头真踏马是个酒鬼。”</br> 结束了今天的练字，方重勇满意的看了看自己的“作品”，心中略有些得意，忍不住抱怨了一句。</br> 在他看来，书法在这个安史之乱已经进入倒计时的年代里，专门去练并没有什么卵用。</br> 跟浪费时间不过一线之隔。biqubao.com</br> 只是，人是社会的动物，并不能随心所欲想怎样就怎样。既然郑叔清送了他一份人际关系“大礼”，那他就有义务要把该演的戏演好。</br> “江皋闻曙钟，轻枻理还舼。</br> 海潮夜约约，川露晨溶溶。</br> 始见沙上鸟，犹埋云外峰。</br> 故乡杳无际，明发怀朋从。”</br> 方重勇临摹的字帖，是贺知章早年的一首诗，创作于年轻时离别故乡永兴县，去京城长安赶考之时。</br> 不知道贺知章留这首诗给方重勇临摹，是希望他未来走上科举之路呢，还是单纯讲述自己当初的心情。</br> 方重勇将一个多月前写的第一篇，和今日写的这篇对比，发现两幅临摹的字帖，完全不像一個人写的。</br> 从当初呆板无神，到现在起码看上去有模有样了。</br> 贺知章是个酒鬼加懒汉，偶尔还是会指点一下方重勇的书法。仅凭这点，就对得起那八十匹唐锦的酬劳了。</br> “功夫终究是没白花。”</br> 方重勇忍不住叹了口气。</br> 他这个人，最怕浪费时间，有时候却又不得不“浪费”时间，做一些自己认为没必要的事情，然后又陷入纠结之中。</br> 一方面，方重勇觉得写好书法算是装点好自己的门面，用处不小。</br> 另外一方面，他又觉得大唐崩溃的趋势，似乎一点都没发生本质变化。练字对于他来说，只是在做无用功而已。</br> 方重勇将字帖摆在桌案上放好，压在镇纸上，跟贺知章家的下仆告别，离开了宣平坊。</br> 不得不说，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，他的书法突飞猛进。</br> 当然了，方重勇对贺知章的要求也非常纯粹。别的什么都没有，就是借一个名头。</br> 书法的进步，算是意外之喜了。</br> 方重勇是非常实在甚至是庸俗的人，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。</br> 九岁孩童，貌似也没看出将来会很帅的样子，反而皮肤有点粗糙，有点武夫的底子。</br> 他也不觉得自己“虎躯一震”，贺知章就认为自己是可造之材，将他介绍给自己所在的那个文人圈子。</br> 方重勇更不觉得对方收了80匹唐锦，就会把他当关门弟子，倾囊相授什么的。</br> 至于念想贺知章的女儿对自己很痴迷之类的，别说年龄不合适，就算年龄没问题，他也不是卖脸吃饭的那块料。</br> 一个九岁孩子，想这些都是白给，孩子就是孩子。</br> 方重勇心中没有任何幻想，不觉得别人会无缘无故或者因为一件小事高看自己一眼。</br> 事实也证明，贺知章几乎不跟他说话，似乎连敷衍都欠奉。每次点评完当天写的字以后，就提着酒壶去卧房喝酒睡觉去了。</br> 非常的公事公办。</br> “什么时候，可以离开长安呢？”</br> 走在长安城一百二十多米宽的大街上，方重勇吐出一口浊气，在空中形成了一道白雾。</br> 冬日天黑得早，路上的行人并不算多。</br> 不少人都换上了厚厚的袄子，丝绸的夹层里面塞了各种填充物，保暖不在话下。</br> 然而有些奴仆，却穿着单薄的衣衫，卷缩佝偻着身子，似乎是在外面采买货物，行色匆匆，觉得自己走快点就可以御寒。</br> 长安的世界很精彩。</br> 长安的世界很无奈。</br> 全看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了。</br> 投胎的技术，比个人的努力重要得多。</br> 奴仆们的努力，便是让主人过上更好的生活。在长安，不同的人，努力的意义不同，内涵不同，效果也不同。</br> 可悲可叹，又无可奈何。</br> 心里怀着复杂的想法，方重勇敲开了自家的大门。一进门，他就看到身材魁梧，国字脸上写满了疲惫的王忠嗣，正坐在大堂内跟方大福聊天，二人似乎很熟的样子。</br> “岳父终于回来了！”</br> 方重勇激动说道。</br> “对，托你的福，书房细说。”</br> 王忠嗣微微点头示意道。</br> 二人在书房坐定之后，王忠嗣叹了口气道：“不知道是不是你用力太猛，圣人竟然提拔我为龙武军左军将军，不能离开长安，唉！”</br>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，自家的事情只有自家知道。</br> 在长安禁军中当差，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差事。</br> 龙武军是干什么的，王忠嗣已经打听清楚了，这是大唐禁军的新核心，编制上，算是李隆基的“私人卫队”。所以，这个性质就决定了，龙武军不会有什么立功的机会，甚至不太可能离开长安。</br> 王忠嗣从军多年，又是在宫中长大，他太明白龙武军这一类的军队是什么货色了。</br> 自太宗后，大唐的强军都是边军，呈现强枝弱干的局面。禁军绝不是最能打的部队。</br> “入了龙武军，虽然会受到圣人信任，但终生不可能再立功，只能在长安浑浑噩噩度日，非我所愿。”</br> 王忠嗣忍不住再次叹息说道。</br> “岳父所言不虚，小婿去过龙武军招兵的地方，都是些富商权贵子弟在里头报名。”</br>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补了一刀。</br> 听到这话，王忠嗣唯有苦笑而已。这应该算不是意外的“意外”了。</br> “嗯，我要入宫面圣，等面圣之后，再说吧。”</br> 王忠嗣面色黯淡下来，他隐约知道长安发生了什么事情。</br> 反正没一件好事！</br> “李林甫，对圣人建言，让岳父去剑南藩镇那边任职。杜希望等人，则是希望岳父去河西。小婿亦是觉得，去河西，比去剑南好。</br> 目前，初步目的已经达到了，岳父已经离开夔州东阳府，也基本上恢复到了从前的官阶。</br> 下一步，就是离开长安前往凉州了。”</br> 方重勇将他未来岳母写给李隆基的那封信的副本，交给王忠嗣查看。</br> “动之以情，晓之以理；人非草木，圣人亦是不例外。小婿能做到的，也就是先让岳父回长安。至于下一步，还需要慢慢再做计较。”</br> 听到这话，王忠嗣微微点头，自己这个女婿真是能人所不能，已经不能当做孩子看，要当成一个足以商议大事的伙伴来对待。</br> “今年上元节后，圣人一日杀三子，包括太子李瑛。岳父知道这件事么？”</br> 方重勇沉声问道。</br> 王忠嗣在东阳府，那个位置在比夔州府城都偏僻的巫山县旁边，哪里能知道朝廷发生了什么事情啊。</br> “并不知道，不过…罢了。”</br> 王忠嗣叹了口气。</br> “之后，武惠妃也暴毙，死因不明。”</br> 方重勇继续加码。</br> 王忠嗣沉默不语，虽然方重勇没有多说什么，但是他也能猜到，武惠妃很可能是李隆基弄死的。</br> 这样的事情，永远都不可能有证据，只要心证即可。</br> 大家觉得事情会是怎么样，那就真的是怎么样。无论李隆基出不出面解释都一样。</br> “寿王妃杨玉环，现在已经出家为女道士。但她是圣人的禁脔，而且如今圣人带着她，在华清宫泡温泉呢。岳父想入宫面圣，只怕是见不到人了。”</br> 方重勇面色“沉重”说道。</br> “圣人竟然……”</br> 王忠嗣都被整无语了。</br> 他的人生经历很简单，哪里见过这种花式玩法啊！</br> 扒灰儿媳，搞死宠妃，这种事情李隆基怎么做得出来啊！</br> 在王忠嗣记忆里，这位大唐天子应该不是这样一个人。</br> 当年，王忠嗣还年轻，李隆基考校他的兵法，亲口说：你未来必为良将。</br> 那时候，还看不出李隆基会扒灰儿媳。</br> 但是，时间真的可以长久而缓慢坚定的改变一个人，让他变得面目全非，面目狰狞。</br> “所以，现在岳父去华清池见圣人，只会让他恼羞成怒。</br> 岳父少时便是在宫中长大的，若是看到圣人居然扒灰儿媳，并且一起在温泉里嬉戏……”</br> 说了一半，方重勇闭口不言了，他相信王忠嗣肯定明白这个道理的。</br> “唉，明白了。”</br> 王忠嗣长叹一声，无言以对。千言万语都在这声叹息之中。</br> 王忠嗣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，现在的圣人，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圣人了。或许，圣人一直都是那样的，只是之前没有表现出来。</br> 本来以为离开了夔州东阳府，似乎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了，没想到……还是一场空。</br> “岳父，我想去河西历练一番。长安这边水太深，不利于我成长。”</br> 方重勇忽然提出一个令王忠嗣猝不及防的问题来。但想想他也就释然了。</br> “长安……确实不适合你。”</br> 王忠嗣微微点头，并没有反对。很多事情是明摆着的，长安权贵太多，方重勇现在还太小，所以跟这个圈子的交集很少。</br> 然而，方重勇不可能永远都九岁，一旦他超过十四岁，就是大人了，与权贵圈子发生交集，是迟早的事情。</br> 而这个圈子，说实话，到现在已经烂透了，烂到臭不可闻。</br> 方重勇进入这个圈子，要么鹤立鸡群被孤立打击，要么同流合污变成废物。</br> “你需要一个官职才行，就像是当初刘晏十岁担任太子正字一样。比如说凉州参军就不错。</br> 这是州府参军的官职，很灵活。”</br> 王忠嗣笑道，已经给方重勇找了个量身定制的官职。</br> “可是，我不会做官啊。”</br> 方重勇一脸懵逼，不知道这个所谓的“州府参军”是做什么的。</br> 王忠嗣哈哈大笑，摆了摆手说道：</br> “你就放心吧，州府参军，是承担特种任务的。所谓特种任务，就是朝廷下达的特别命令。</br> 比如给伱一个纠察不法的差事，那便是什么都可以插一脚。当然了，什么是不法的事情，还不是你说了算？”</br> 在大唐，孩童当官不是问题。当官出了事才是问题！</br> 州府参军这个官，就是方重勇怎么当也不会出事的官职。</br> 《通典》上说州府参军是“无常职，有事则出使。”</br> 入河西，参与防守河西走廊，这便是所谓的“有事”。至于具体是什么事，等朝廷安排就是。</br> 凉州乃是“上州”，有六曹参军，是唐朝州府功、仓、户、兵、法、士等参军职务合称。这些都是固定官职，一个萝卜一个坑。</br> 而州府参军不属于此，它是朝廷“空降”过来的官。</br> 州府参军可以什么都管，也可以什么都不管！属于“闲散无常职”！</br> 朝廷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裁撤这个职务，但最后都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行。</br> 大唐的官制非常随性，用废了的官（如安史之乱后的六部尚书）就当成荣誉头衔，然后出现什么需求就“创造”什么官职。</br> 需要管理边疆屯田，就设立一个“营田使”。</br> 需要管理边镇军权，就设立一个“节度使”。</br> 需要管理边镇政务，就设立一个“观察处置使”。</br> 需要管理漕运，就设立一个“转运使”。</br> 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务不好细分的，就喜欢找一些“箩筐”往里面装，比如说这个州府参军就是个烂箩筐，什么都能管，又可以什么都不管。</br> 方重勇听王忠嗣介绍了这些边镇官职，脑子晕晕的。</br> 幸好现在还不是天宝末年，没有节度使之子入京为质子的规矩，这次去河西应该问题不大。</br> 但以后，就难说了。</br> 方重勇心有余悸的想道，不敢把这些话跟王忠嗣说出来。</br> “岳父，凡事有备无患。去河西之前，要先去拜访一个人。”</br> 方重勇忽然正色说道。</br> 王忠嗣一愣，随即笑道：“有谁这么厉害呢？”</br> “牛仙客。”</br> 方重勇嘴里吐出三个字。</br> “牛仙客？”</br> 王忠嗣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。当年萧嵩出河西，多次引荐王忠嗣为自己的部下，而牛仙客从出道开始就是在河西，王忠嗣自然是不可能不认识牛仙客。</br> 当然了，王忠嗣与牛仙客，二人一个是军政系统一个是民政系统，两者接触并不多。王忠嗣只知道，牛仙客对河西的事务很了解。</br> “知己知彼百战百胜。与吐蕃的战事一旦开始，便不会很快结束。彼此间的攻防，持续三五年很正常。</br> 凉州一旦处于战争之中，屯田会受影响，也有后勤断绝的危险。现在做的准备越多，到时候应对起来就越从容。</br> 岳父不方便直接出面，不如让小婿去联络牛仙客，约个地方见面聊聊。岳父以为如何？”</br> 方重勇侃侃而谈说道，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。</br> 他去河西，打仗肯定没自己什么事。</br> 但除了战斗以外的事情，方重勇觉得自己不应该当一个局外人。</br> 他决心在做一个观察者，学习在这个时代保命技能的同时，顺便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。</br> “如此也好，我还要去龙武军大营述职，到时候你去驿站找我便是了。”</br> 王忠嗣点点头说道，起身便走。</br> www.yetianlian.info。m.yetianlian.info
三月，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，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，一片灰黑，透着沉重的压抑，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，墨浸了苍穹，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，彼此交融，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，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，在人间回荡。</br>，。血色的雨水，带着悲凉，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，有一座废墟的城池，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，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，万物枯败，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，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，仿佛破碎的秋叶，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，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，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，分不出彼此，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，一辆残缺的马车，深陷在泥泞中，满是哀落，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，挂在上面，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，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，似乎残留一些怨念，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，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，衣着残破，满是污垢，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，一动不动，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，袭遍全身，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，他眼睛也不眨一下，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，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，一只枯瘦的秃鹫，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，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，半点风吹草动，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，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，机会到来，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，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，，。，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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