梨园乃是李隆基组建的“综合性艺术学校”,它的主要职责是编曲写词,训练乐器演奏人员,也兼培养舞蹈演员。</br> 它与专司礼乐的太常寺和充任串演歌舞散乐的内外教坊鼎足而三,负责撑起皇家与官方的娱乐应酬。</br> 梨园的最高管理者,被称为崔公(或称崖公)。</br> 这个职务一直由李隆基本人亲自担任,相当于校长(或院长),从来没有换过人。</br> 崔公以下有编辑和乐营将(又称魁伶)两套人马。</br> 编辑,顾名思义乃是负责编曲作曲的,麾下固定的编制并不多,但李隆基常常利用手中权力,让翰林学士或有名的文人来编撰节目,如贺知章、王维等人。</br> 而李隆基、雷海青、公孙大娘等人都担任过乐营将的职务。现在担任这个职务的人便是雷海青。李隆基早就变成了甩手掌柜。</br> 他们是负责具体演出事务的领头人,也就是说李隆基交待一声后,就由乐营将来组织安排表演活动。</br> 此时梨园禁苑内已经撘好了台子,宾客们吃饭的桌子位于高处,舞台反而位于低处,那形式像极了方重勇前世的剧院,只是规模小得多。</br> 不得不说,李隆基这个人在治国方面虽然不太上心,但确实是个懂艺术又会玩的。只看这宴会的场地布置就知道,不是经常看表演并组织演出的人,根本想不到这一茬。</br> 宴会场地虽然很大,但方重勇一眼就看到了身穿唐锦的老郑,正在跟身边的同僚吹牛,兴致高昂的模样。</br> 唐代属于中国“分餐制”与“合餐制”的过渡时期,因此大型宴会上常常会有几个人坐在不同的高脚凳上,共用一张条桌进餐的情况出现,彼此之间的饭食互不干扰,可以看做是“坐在一起的分餐制”。</br> “来来来,某给你介绍一下,这位是韦京兆(韦坚),还不行礼?”</br> 郑叔清招呼方重勇过来坐,对身边这位穿着圆领紫袍的官员介绍道:“方节帅独子方重勇,长安神童。”</br> 韦坚尴尬一笑,对着方重勇叉手行礼,不知道要对这個半大孩子说什么才好。</br> 方有德的面子还是要给的,但更多的就不必了。</br> 和郑叔清不同的是,现在的韦坚,已经有了两重身份。</br> 其一便是李林甫的核心党羽。因为娶了姜皎之女为妻,而姜皎是李林甫的舅舅,二人可以算是亲戚。李林甫对韦坚很亲厚,助力他当上了京兆尹。</br> 但韦坚还有一个身份,他妹妹是李亨的王妃!</br> 李亨现在还不是太子,因此与李林甫的关系也还没有恶化。所以韦坚这种骑墙的路子暂时还可以走下去。</br> 但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韦坚,已经感受了政局剧变导致的人际关系细微变化,以及李林甫对他态度的细微变化。</br> 谁也没有想到,那个万众瞩目的寿王,不但因为母亲武惠妃去世而永远失去了太子宝座,而且寿王妃还被李隆基给抢了!</br> 如今这位泥菩萨过河,自身难保!</br> 再加上张九龄被罢相,张守珪入朝,中枢大臣们大换血,让韦坚不得不谨言慎行。</br> 他可没法学老郑那样洒脱。</br> “你为什么要穿唐锦啊!”</br> 方重勇将郑叔清拉到一边低声抱怨道。</br> “为什么?当然是带起穿唐锦的风尚了,这些官场上的规矩你不懂。”</br> 郑叔清摆了摆手,不以为然的说道。</br> 他还当什么事呢,作为督办唐锦的官员,带头穿这个,乃是这个时代的“潜规则”。</br> 穿了大家都能接受,反倒是不穿才会引人怀疑。</br> 你亲自督办的布料你自己都不穿,还敢献给圣人,是何居心?</br> 这个基本逻辑是显而易见的。</br> 而在宴会上穿唐锦做的袍子,则是有可能在贵族圈子里面掀起一股穿唐锦的风尚,从而影响帝国高层的品味。</br> 郑叔清觉得这种“大人才懂”的事情,就没必要跟方重勇这种半大孩子细说了,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。要不然,郑叔清也不会今日派人送袍子让方重勇穿着到宴会现场了。</br> “有件要命的事情。”</br> 看到郑叔清夹起一块蒸好了的“袁家梨”正要放入口中,方重勇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:“除了公孙大娘的几个徒弟外,这种唐锦制成的衣服还有三个人穿。”</br> 方重勇一脸哀怨继续说道:“郑侍郎你自己,还有我,还有……前任寿王妃。”</br> 吧嗒!</br> 郑叔清手里的筷子掉到了桌上!嘴里咬了一半还没吃进去的梨子掉到了地上。他下意识的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后,语无伦次问道:“那那那…这个,会不会……”</br> “会。”</br> 方重勇点了点头说道。</br> 杨玉环能穿,为什么李隆基这次宴却不会穿唐锦呢?道理很简单,这跟郑叔清穿唐锦的原因是一样的。</br> 如果风潮带起来了,那么李隆基宴会后就会穿,反正有人帮他趟过雷了;如果这种布料宴会上被吐槽低劣庸俗,那丢人的是郑叔清,而不是他这个天子。</br> 既然是长安的圣人,那自然是把面子放在第一位的。</br> 再丑不能丑他自己。</br> “她怎么会有这种衣服的?”</br> 郑叔清冷静下来,很是疑惑的问道。</br> “因为,圣人才是唐国最大的人啊,郑侍郎怎么就觉得自己可以只手遮天呢?”</br> 方重勇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郑叔清反问道。</br> 要是走官方流程,那衣服现在肯定不可能到杨玉环手上。</br> 但是,所谓的“官方”,优先级也是排在李隆基这位天子后面的。</br> “第一幕!参军戏!”</br> 一个梨园子弟举着牌子在演出会场上报幕。</br> “什么叫参军戏?”</br> 方重勇拉着郑叔清的袖子问道。</br> “你现在还有心情看戏?要是想不到办法,今天我们都要倒大霉!”</br> 郑叔清在一旁吹胡子瞪眼,急得都要哭了。</br> 不给杨玉环好衣服穿,你们自己倒是先穿上了,这像话么?</br> 她可以不穿,但你们不能不送!</br> 如果杨玉环没有穿上唐锦,郑叔清还可以糊弄过去,因为李隆基想象不到对方穿唐锦到底好不好看,所以也不会去追究此事。</br> 但现在的情况是,李隆基已经知道杨玉环穿这种布料做成的袍子很美,那么郑叔清“居心不良”的企图,就暴露得很明显了。</br> “郑侍郎,等会寿王妃出场伴舞,圣人看到我们跟她身上穿的衣服同款,会不会认为,你才是天子,她是贵妃,而我是年幼的太子呢?”</br> 方重勇在郑叔清耳边小声揶揄道。</br> “对啊!所以你为什么可以这么镇定啊!”</br> 郑叔清哀叹道,他显然想到了这一茬。</br> “放心看戏,等会我保证你无事。出了事我把头赔给伱。”</br> 方重勇一脸淡然说道。</br> “确定?”</br> 鉴于方重勇过往的神奇表现,郑叔清也冷静下来了。</br> “自然确定,我坑过你么?等会只要你脸皮厚一点就没事了。”</br> 方重勇呵呵笑道,他发现餐桌上的很多菜自己都不认识造型别致,有的粗犷豪放,有的又细致精巧。</br> 其中好像还有一道“玉佛观音”不是用来吃的,而是单单的摆出来作造型以增加宴会的“仪式感”。</br> 这些菜见过的都只有巨胜奴等寥寥数个而已,就更别说吃过了。</br> 踏马的,李隆基真是奢侈无度。</br> 方重勇在心中暗暗吐槽,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此地大吃大喝。</br> 身为“统治阶级”的一员,这个身份不是他想甩掉就能甩掉的。</br> “需要脸皮厚么?我可不当祢衡那样的狂士啊。”</br> 郑叔清一脸警惕的说道。</br> “放心,看戏看戏。对了,刚才报幕的说是什么参军戏,这是什么东西?”</br> 方重勇抓起桌上的一根“巨胜奴”吃了起来,一边吃一边看戏问道。</br> “后赵石勒,因一任参军的官员贪污,于是就命一个艺人扮成参军,另一名艺人从旁进行戏弄,因此便有了所谓的参军戏。</br> 被戏弄的那个人称之为参军,戏弄他的人称之为苍鹘,两个脚色作滑稽对话和表演,参军戏便由此得名。</br> 总之别问那么多,这个戏没什么意思,就看个乐子。”</br> 郑叔清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说道。稍微解释了一番什么叫参军戏。</br> 什么叫“滑稽”呢?</br> 司马迁在《史记》中为滑稽艺人所立的《滑稽列传》有说明。</br> 其中对于滑稽艺人的称呼为“俳优”,这些人以逗乐君王、为他们排遣无聊为己任,只是统治者的玩物,并不是从民间流行起来的。</br> 看着舞台上的表演,方重勇感觉有点像是前世的小品,再配上抑扬顿挫的音乐。</br> 还有点意思嘛,但也就那样了。</br> 方重勇微微点头,看得津津有味。</br> “第二幕,踏谣娘!”</br> 参军戏完了以后,报幕的又出来,举了个牌子,大声喊道。</br> “北齐有人姓苏,实不仕,而自号为郎中;嗜饮酗酒,每醉殴其妻。</br> 妻衔悲,诉于邻里,时人弄之。</br> 丈夫着妇人衣,徐步入场行歌,每一叠,旁人齐声和之云,‘踏谣和来!踏谣娘苦和来!’以其且步且歌,故谓之‘踏谣’;以其称冤,故言苦。及至夫至,则作殴斗之状,以为笑乐。”</br> 报幕的并没有走开,而是退到一旁开始“旁白”。</br> 方重勇一脸错愣转过头问郑叔清道:“这是在搞什么啊?”</br> “告诉观众在演什么啊。”</br> 郑叔清被问得莫名其妙。</br> “看戏不就好了,为什么要讲这些呢?”</br> “不讲这些,谁知道戏曲在演什么?”</br> 郑叔清看着方重勇迷惑不解反问道,这位方神童聪明是聪明,却又老是在一些常识性问题上犯蠢。</br> 不一会,又上演了唐代版本的《霸王别姬》,众多年轻舞女参与的《仙女舞》等等。</br> 不仅有这些舞蹈戏曲,演出的还有角度刁钻的杂技。</br> 方重勇就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童子,站在一个水平放置的转轮上,旁边有人在不断转动轮子。</br> 那童子居然可以一边在转动的轮子上,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高难度动作,一边居然还可以吹笛子!</br> 之前所有的乐师,都是在半围的屏风后面,只能通过屏风上半透的丝绸看到乐师们的轮廓。现在方重勇才是第一次见到别人当众吹笛。</br> 真是身怀绝技啊!</br>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了一番。</br> 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状元。这一手边吹笛子边玩杂技的功夫,只怕没有十年打磨,难登大雅之堂。m.biqubao.com</br> “没见杨玉环出来啊。”</br> 郑叔清面色古怪的将“节目单”递给方重勇,这看似热闹的宴会表演,实则暗藏杀机。</br> 没有警惕之心的人,等宴会结束后回家,就会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小理由被做掉,甚至到死都搞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。</br> “下一个节目就是霓裳羽衣曲,也是压轴的大戏。”</br> 方重勇小声说道。</br> 李隆基的座位在位于北面的主座,离这里比较远,只能看到大概模样,看不到对方脸上的表情如何。</br> 总之,现在的李隆基很淡定,基本上没有什么肢体动作,就好像一副雕塑在原地坐着。</br> “最后一幕,霓裳羽衣曲!”</br> “报幕员”大喊了一声,随即匆匆忙忙的下场了。</br> 本来低语不断的会场顿时安静下来,一位穿着雍容华贵的唐锦长袍,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年轻女子,顿时吸引力所有人的目光!</br> 是她!她一定就是杨玉环!</br> 方重勇心中有一股极为强烈的预感,根本不需要别人去介绍,他只看一眼,就知道此女不可能是别人。</br> 很快,独舞变成了群舞,四个穿着颜色稍稍暗淡,但衣服款式相同的舞女,开始围绕着杨玉环伴舞,方重勇看出来了,其中一位便是公孙大娘的徒弟李十二娘!</br> 杨玉环这套衣服,大概不是李隆基心血来潮想玩换装play,而是很有可能杨玉环偶然间看到李十二娘等人在梨园排练,所以心生一计,故意要给自己做一套唐锦的衣服,然后在李隆基面前固宠!</br> 这个女人并不像想象得那么简单。她对于自己身份的转变,也很适应,很是从容不迫。</br> 正在这时,高力士便招呼宫中的宦官们给在场宾客分发笔墨等物。</br> 李隆基要表达的意思很明白:这是老子的女人,你们都赶紧的夸夸她来拍马屁!</br> 谁拍得好,重重有赏!</br> “郑侍郎,请开始你的表演。”</br> 方重勇将宦官送来的纸笔递给郑叔清说道。</br> “表演什么?”</br> 郑叔清还没回过神来,现在脑子里全是弱骨丰肌的美女。</br> “表演你拍马屁的功夫,拍得好,这件事就解套了。”</br> 方重勇意味深长的说道。</br> “拍谁?”</br> “杨玉环。”</br> “怎么拍?”</br> 郑叔清一愣,写诗赋拍马屁,他不会啊!更何况是拍女人马屁!</br> 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。你觉得怎么样?”</br> 方重勇在纸上写下这两句诗问道。</br> “绝了!”</br> 郑叔清一脸骇然看着对方。</br> “既然知道,还不快上?”</br> 方重勇指了指李隆基座位的方向使了个眼色。
三月,初春。</br>南凰洲东部,一隅。</br>阴霾的天空,一片灰黑,透着沉重的压抑,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,墨浸了苍穹,晕染出云层。</br>云层叠嶂,彼此交融,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,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</br>好似神灵低吼,在人间回荡。</br>,。血色的雨水,带着悲凉,落下凡尘。</br>大地朦胧,有一座废墟的城池,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,毫无生气。</br>城内断壁残垣,万物枯败,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,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,仿佛破碎的秋叶,无声凋零。</br>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,如今一片萧瑟。</br>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,此刻再无喧闹。</br>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,分不出彼此,触目惊心。</br>不远,一辆残缺的马车,深陷在泥泞中,满是哀落,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,挂在上面,随风飘摇。</br>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,充满了阴森诡异。</br>浑浊的双瞳,似乎残留一些怨念,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</br>那里,趴着一道身影。</br>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,衣着残破,满是污垢,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</br>少年眯着眼睛,一动不动,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,袭遍全身,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</br>可即便雨水落在脸上,他眼睛也不眨一下,鹰隼般冷冷的盯着远处。</br>顺着他目光望去,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,一只枯瘦的秃鹫,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,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</br>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,半点风吹草动,它就会瞬间腾空。</br>而少年如猎人一样,耐心的等待机会。</br>良久之后,机会到来,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,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</br>,,。,。</br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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